晨起看芋，古谓豪言，“说文”曰：“大叶，实根，骇人，故谓之芌也。”看到芋头伞大的叶，失声尖叫：哇塞，咯大。徐楷便是这么释芋的，“芋，犹言吁，惊词也，故曰骇人。”荷擎雨盖，芋张伞柄，炎暑起晨，我却见芋是清言，清凌凌芋叶，铺陈开去，绿莹莹微卷，中间一颗几颗露珠，珍珠也似，漾动，滚动，跳动，朝霞照过来，含清气，蕴光色，如我等吃红薯长的土巴佬小子，也感觉好意思居田田芋叶中。
这个好意思，后来才晓得有同义词，叫诗意，可惜我非诗人，诗意偶有，诗言一句也无。这情景，林黛玉若遇，怕是持了花露水瓶子，玉手纤纤，收集芋叶清露去了。我姐是刘姥姥角色，当年也有林妹妹心性，还真井边洗净黑墨水瓶，大清早，天地澄澈，我娘叫她家里烧火做饭，我姐争说她去打猪草，打猪草是真，也是假借，她要去收取芋叶清露。芋叶窝成筲斗状，我姐将芋叶末端一撬，清露咕咕噜噜，全进了墨水瓶。我姐非饮风吸露，墨水瓶里，她还掺了什么，我就不晓得，但见夜半西窗，她买了一支毛笔，蘸露脸上擦。
我家老屋居小高台，望远处，不见碧水悠悠，但见青山叠叠，一拢田，一脉山；一脉山，一拢田，山一脉，水一脉，田一脉，稻一色，芋一色，天一色，山脉与田垄交错，植物与天地交互，江南都是如此摆山摆水，显形显色的格局吧。江南这般格局叫冲。我老家叫铁炉冲，隔壁村叫石道冲，上头叫盐闹冲，冲里多是一拢拢田。田，有远古气象，一丘丘的，丘与丘间设置田梗，这便是井田制？
田埂是分田的，田梗也是联田的。芋头多种田埂上。田里挖小渠，小渠两脚宽，渠里水潺潺，渠上芋排排。芋头便是这样植在田中。芋头不是田里主角，田里主角是稻谷，风吹过，稻花飘香，阔大得骇人的芋叶也随风展，土里土气的乡村，也便有了诗情画意的浪漫。
芋头叶下，我曾是自然界的小蟊贼，人无好命，起了心去偷好生活。持一个破脸盆，卷一扎烂稻草，下到田埂水渠中，将那卷稻草横渠之上，意在挡浊水——泥鳅会浑水跑掉的，然后是双手如铲，铲泥巴，一轮一轮地铲，泥鳅被铲出来，捉上来，投之脸盆中。这活儿，笨。会捉泥鳅的，不是这么干的，腰带上系罐子，一丘丘田，走过去，见着手指头小洞，手指旋进去，泥鳅夹上来。我死也没学会这本事，便是用这个死办法。这个偷好生活的活计，盛夏正午，是合适。赤日炎炎似火烧哪，不怕，脚下踩着的是渠水，头上遮着的是芋叶。
芋头真非田间主角，父老是没把芋头当大活干的。把芋头埋了田埂上，我想不起来，父老还干了什么。秧禾插下去，事儿蛮多，要踩田，要施肥，要打药，要灌水，要捉虫子。芋头种下去，父老好像什么活，都不用干，春种一粒粟，秋收一担芋，春种秋收之间，一个盛夏，貌似没谁不曾给芋头流过甚汗。芋头好思想，思想好，让父老拣现成生活。
种芋，不求饱腹，但求尝味。这状态好。求饱食的生活，都是坏生活；求零食的生活，多是好生活。父老喜欢芋头娘，到得其时，与稻谷同下种，便是心存念想，让芋头娘生出许多芋头崽，生出好生活来。
